茉淅Original。草末水泠晰

　　其實，妖精一族緬懷逝去之人的時候，是不會獻花的。

　　更準確地來說，他們並不會將花採來放到死者的棺木之中，也不會採摘花草在他們的幕前作為追悼之意。

　　妖精們通常會選擇將逝者葬於千年老樹之下，又或是在一片廣闊草地一隅找到一處安葬他們，並在那一處種上鮮花，待多年之後繁花盛開，讓過路者和旅人一同欣賞那片思念的花海。

　　艾諾克死去翌日，原本聽說因受鐵劍砍斷手臂而失血不斷、命在旦夕的埃克珈，一大早就從醫療士兵的眼皮子底下溜出門外，整個早晨不見蹤影。就連守在他身旁一整夜的瑟里都不知道他到哪裡去。

　　不過，拜德卡倒是瞥見埃克珈的去向。

　　清晨的時候，他本來在走廊下吹風，才猶豫著是不是應該去看看情況，埃克珈本人竟然就披著一件披風往堡壘後頭林子走去。還沒從那究竟是不是亡魂的疑惑中回過神，他人已經走遠，消失在樹林深處。進到醫療士兵們待的房間偷瞄了眼看見本人不在，確認不是亡魂之後，他也沒追上去。

　　多年來的默契讓拜德卡決定在走廊下等待他回來。
 

　　✜
 

　　埃克珈緩步走在樹林裡。

　　他曾經聽北方路過的旅者說過一個故事：當思念、敬愛之人死去，採摘一千朵花放入那人的墓穴或是棺木中，那個人就能在七日內重生，並且疾病會遠離、任何難以治癒的傷口都將不復存在。

　　「這聽起來非常荒謬。妖精族人從不摘花悼念，況且，死去的人是永遠不可能復活的。頂多在千百年後重新輪迴降生。」埃克珈當初聽見那個故事的時候，是這麼回答那名旅者的。

　　而旅者只是笑笑，說：「這是個故事。任何故事都包含那麼一點想像，不真實也罷。」

　　「是啊，就是個故事。」埃克珈微笑著目送旅者，待他消失在視線之外。他轉身便把這則故事拋卻腦後，沒再多想。

　　此刻，他停在一片百花綻放的小丘前方。

　　清晨的風有些冷，身上斗篷隨風翻飛，細小柔軟的草葉輕輕掠過臉側。空氣中青草和花朵的香氣飄入鼻腔，除此之外，也有些濕土的氣味。

　　昨夜雖然下了大雨，不過這片小丘的花似乎格外幸運，完全不像經大雨洗禮的花海，每一朵仍然完好如初綻。

　　他蹲下來，盯著一朵白色的花兒瞧了半天——小心翼翼地從花莖處將她折下。

　　那不過就是個故事。

　　是啊，就是個故事，可他如今卻選擇相信。

　　採摘一千朵花放入棺木就能使逝去之人在七日內復活⋯⋯只要一千朵，艾諾克將軍就能回來，是嗎？

　　他望著眼前那片花海，成千上萬朵花在風中搖曳，白色、粉色、黃色、紫色⋯⋯回到王城歌蘭達直到下葬之前都還有時間。即使那可能只是北方旅者口中一則微不足道的軼談。

　　於是，埃克珈搖搖晃晃地蹲下身，將細草之間的花一朵一朵地折下。

　　一朵又一朵，握在手中，眼前可及之處採完便起身去下一處。

　　可是他忘了，現在的他，不過是個斷了一隻臂膀的殘疾士兵。

　　埃克珈看著眼前他採來的一大束花，此刻的量已經到達他需要彎下身體用整隻左臂環抱而起的程度。若是再多，只怕回到堡壘的路上難以掌控。

　　他數了數，或許有個三十朵吧？

　　他抱起花束，有些艱難地起身。雖然昨夜才丟了右臂現在仍會有不平衡的狀況，但只要小心點的話，也是能將這些花好好地送回去的。

　　回程的路上，早晨天光漸漸從林中枝葉縫隙間透進來，灰藍色彩落在土地上，濕氣隨著溫度上昇漸漸被蒸散。他抬頭看了看，天氣似乎比預想中的昏暗一些。

　　風有點大，還希望別把他辛苦采來的花朵吹散了好。埃克珈在心中默默祈禱。
 

　　✜
 

　　花朵在走路的過程中仍然掉了幾朵，埃克珈雖然感到可惜，卻也無力再去撿拾那些掉落的花葉。若是撿的時候把整束花弄散、壓壞了，反倒過於不划算。

　　埃克珈心裡想著那一千朵花的故事，低著頭數了又數、數了又數，在心頭一次又一次地確認，生怕到最後少了一朵，前功盡棄。

　　廊下眾人正忙碌著，泰洛忒在和拜德卡問話。喬定兩人一起去探望所謂「仍在病床上的」埃克珈，泰洛忒一個轉身，卻撞上了臂彎裡滿是鮮花的他。

　　花朵散落一地。

　　有些甚至不小心被自己一腳踩中了花瓣，在腳下碾成了淒慘破碎的落花。

　　他看著那些被他灑落一地的花朵，伸手想要去撿，一時忘了自己只剩下左臂能用。一動之下才驚覺自己又得重頭來過。

　　泰洛忒幫他把鮮花從地上撿起來的時候並沒有多問，埃克珈不知道他是否曾聽過那個故事。

　　⋯⋯可那故事多麼荒唐，會相信的也就只有自己吧。

　　逝去之人不可能再回到身邊，不過是自己徒留著一絲妄想而已。其他人也許只認為他想用些不一樣的方式悼念，像人類一樣摘花、獻花。

　　即便如此，埃克珈仍然抓緊回城之前的時間，清晨時總去採上滿滿鮮花，然後放入艾諾克的棺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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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直到他還來得及為艾諾克將軍做所謂「最後的追悼」之前，情況完全失控了。

　　送葬的隊伍寧靜而沉重，沒有多餘的話語、沒有嘆息、沒有啜泣聲，眾人僅僅只是望著王城歌蘭達所在的方向往前走著。走過殘破不堪的森林，走過死去的千百棵老樹。

　　就在那路程上，艾諾克將軍的棺木上蓋被撞開，往裡一看，棺木裡只剩扁平衣物和他的佩刀。

　　遺體不見了。

　　後來隔了好多年、好多年，他試圖去尋找，找遍整個歌蘭達、整個妖精領地都沒有答案。他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士兵嚴密看守的路途上沒有任何異狀。但是艾諾克將軍的遺體就這麼蒸發了。

　　那一日，他仍思索著回到王城後還有幾天的時間能夠到王城後方採花。

　　那一日，在一切都來得及之前，他已經採來七百五十九朵鮮花，只要再兩百四十一朵⋯⋯

　　只要再那麼一點點，就能有一千朵花。

　　只要有那一千朵花，艾諾克將軍也許就能重生。那個故事也許是真的，即便聽起來不真實，即便聽起來如此荒謬——

　　但那個可能是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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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埃克珈在艾諾克的棺木下葬的那一日，獨自一人將剩下的兩百四十一朵花置於他安葬的古樹下。

　　但他知道，即便他此刻完成了這千朵花葬的儀式，艾諾克將軍也不會再到歌蘭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