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淅Original。草末水泠晰

「哭一個給我看看？」艾洛斯今早睜開眼第一句話就對著夏佐這麼說。

他綰起自己一頭過腰長髮，從桌上隨意拿了橡膠髮圈束起，意思意思套上一件不知哪來的圍裙開始他一整天的工作。

「快嘛！」艾洛斯的手扳住夏佐的下頷，催促道：「哭一個試試。」

夏佐拍掉他惱人的手，仰頭瞪了他一眼：「別鬧了。你不是還有很多執行程式沒測試過嗎？」他指了指艾洛斯的工作桌旁一個男孩模樣的仿生機器人，提醒他今天的工作內容。

「你也是我還未測試的執行程式之一呀！又不止有巴特需要進行測試。」

「少來了，我已經是完成品。不需要測試。」

艾洛斯和夏佐每天早上就是這麼一搭一唱地過，工作室從來少不了他們爭論或互開各種玩笑的聲音。

巴特是最近艾洛斯對於研究「仿生機器人」中，人工智慧系統測試的實驗對象之一，外形什麼的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系統如今到底能不能順利運行和被使用。

夏佐每天苦等著他新寫的執行碼到底什麼時候才能運作⋯⋯巴特到現在還不會說話！

「系統測試」這個項目早該在五天前就進行完畢，重新確認過好幾遍。說到底，艾洛斯其實不是失敗，只是有點太過懶散罷了。明明時間很多卻總是遊手好閒，實在難堪。

「我要測試的是最新的淚腺指令，你就不能配合我一下嗎？」艾洛斯靠到夏佐身上用臉頰磨蹭著他。

他紅著臉一把推開艾洛斯，「你這種脫線的腦袋真該找時間整整！」

其實夏佐知道自己也是像巴特那樣的存在。

他自己也是個仿生機器人，腦袋裡裝著的是微型電腦，再往裡就是數以萬計的英文字碼、數字及符號組織而成的人工智慧系統——只是最近他覺得自己的情感迴路似乎有點異常？

「也許是稍微複雜了點吧。」他心想，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情感表露也有點太明顯了。」

會這麼想是因為，夏佐最近總有個奇怪的想法：他覺得自己更像個真正的人類。

不過艾洛斯每次都抱怨自己愛理不理的個性令他很頭痛，也不知道這個性是怎麼跑出來的，有時簡直冷淡得可以。

但他也總是說自己是他最完美的成品。

皮膚光滑，雙眼透徹明亮，髮絲柔軟，全身上下用的全都是最新科技研發出的逼真材質和零件。

這是艾洛斯自己說的，夏佐心裡可沒這麼評論自己。要說外貌，他覺得艾洛斯要比自己好上太多了。

艾洛斯總這樣，一下子稱讚夏佐，一下子又說他的不好；卻無論如何總是對他做出各種親暱的行為舉止，搞得他不知所措。

夏佐坐在艾洛斯工作桌旁的椅子上看他忙裡忙外，從房間這一頭跑到那一頭，殷勤得不像平常的他，馬尾在他背後左擺右甩地晃著。

夏佐皺眉：「你那擾人的長頭髮可不可以剪掉？」他抱怨。

艾洛斯停下來，慌張地睜大雙眼看著夏佐，厥起嘴撒嬌道：「可是這頭髮不是你幫我弄的麼！幹什麼要剪掉，剪掉就留不長⋯⋯」說著說著還露出沮喪表情，一副快哭的樣子。

夏佐急了，連忙安慰他：「欸，行了行了。我開玩笑的，你別難過。」

不說沒事，這一說，艾洛斯還真的擠出幾滴淚來！兩隻眼睛濕漉漉地盯著夏佐，接著整個人撲到他身上緊緊抓著他大哭。

夏佐心裡有點懷疑這是不是艾洛斯一直以來測試人工智慧情感表達和應對能力的「怪招」。

「也不想想一個大男人這樣哭有多蠢⋯⋯跟小孩子一樣。」夏佐一點情面也不留給艾洛斯，直罵道，可是嘴角卻在偷笑。

真是的，像個傻孩子。

「夏佐，你是不是故意鬧我！」艾洛斯捧著他的臉不服氣地盯著他。

夏佐失笑：「我才沒有。」

「明明就有！」

兩個人在工作室地板上滾成一團，夏佐被艾洛斯壓得快喘不過氣，大力拍著他的背大喊道：「別玩啦，快去工作！」

老實說，他並不會真的有喘不過氣的感受，不過是程式指令告訴他「這對他的結構組成是一種危機」——只是把人類身上的感受轉換成另一種模式記錄在他的腦袋裡。

「夏佐都不理我。」艾洛斯故意大嘆一口氣，然後才乖乖起身走回工作桌旁繼續剛才的進度。

⋯⋯是啊，不過都是些程式指令計算出來的東西，自己又何必在意？

就連自己有時看著艾洛斯那雙比他更加晶瑩而美麗的紫羅蘭色雙眼、長而柔順的頭髮、嘴角無時無刻噙著的笑、細心專注的神態⋯⋯

那些感受，都只是程式指令經過數千萬層精密計算得出來的結果，就算皆由自己身上的數據衍生出來，那畢竟都不是真的。

一直以來「心裡」的那份感情只是一份數據，就憑這樣的他，又怎麼敢奢望自己是個人類呢？

人類的感情才不是電腦數據可以演算出來的，那是一種無比偉大的東西，若要比較絕對要以艾洛斯這類型作為標準。

這樣才是人類的感情。

夏佐就這樣一下午都坐在艾洛斯的工作桌邊，坐在他特地準備的單人小沙發裡，靜靜看著對方進行研究，不喝水、不吃飯、不去廁所，完全投入。

艾洛斯也沒要求自己去幫他，說他一個人就行。

也許是專注力設定告訴夏佐這連續幾個小時是極限，差不多該感到疲倦，於是眼睛便慢慢闔上，陷入沈睡。

人類稱為「夢境」的東西對夏佐來說只是休眠狀態的背景程式運作，根本不是什麼潛意識的問題。

這點總是令他有些沮喪。

他的腦袋整理著今天接收和輸出的資訊正進行龐大的分析處理。

今天他算是確信自己對於艾洛斯產生了某種特別的感情，好像無時無刻都會去在意他的那種。

這種感情人類是稱之為「喜歡」嗎？還是？

哈，被設定為男性的自己若是就這麼跑去告訴艾洛斯，大概會把他嚇一跳吧。

而且機器人喜歡一個人什麼的，在人類看來一定蠢斃了。

夏佐從那一刻起，學會了如何隱瞞感情。

「果然很蠢，學人類有什麼『矛盾心理』嘛，有什麼用。」他嘆道。

結果他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居然感覺到臉上有水！

「什麼狀況？」他愣了一會兒，努力釐清自己發生了什麼事。

不過就在他得出結論的前一秒，艾洛斯突然跑到他面前，盯著他幾秒之後突然吃驚地向後退了三大步，大呼道：「成功了！」

「夏佐你居然哭了！」

「什麼？怎麼可能？不是艾洛斯你惡作劇在我臉上撒水吧。」夏佐伸手抹了抹臉頰，眼角真是濕的，他嚇了一跳。

「我才沒那麼無聊呢！我要測試淚腺指令幹嘛自己騙自己，在你臉上潑水。那我不如測試防水程度直接把你泡到浴缸裡呢！」

「可是這不可能⋯⋯」夏佐有些驚慌地看著自己手上殘餘的水分。

「哪有不可能。夏佐，你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哭嗎？試著想想看？」艾洛斯手撐著膝蓋半蹲在他面前，眼裡閃爍的都是好奇和驚喜。

夏佐不知如何是好。

他感覺眼眶泛熱，眼前竟又是波光閃動。他再次伸手把那些水全部擦去，不相信那就是所謂的「流淚」、所謂的「哭泣」。

「這絕對是指令錯誤了。」夏佐把手臂壓在臉前面，頓時覺得艾洛斯這樣盯著自己很難堪。

「指令錯誤才不會是這個樣子呢！如果真是那樣，你把你身體裡的水哭到乾掉還是一樣會露出這種表情。」艾洛斯一把抓過桌上的鏡子正對著夏佐，但是夏佐不敢看，意料之外的事情總會讓他很害怕，這是前所未見的經歷。

「你別站在我前面，多尷尬。」夏佐揮一揮另一隻手讓艾洛斯離遠點。

艾洛斯當然沒走，他站在夏佐前面，好奇地打量著他。

艾洛斯就像平常人一樣伸出手摸了摸夏佐的頭，那一刻，夏佐以為自己「心跳」漏了一拍。

當艾洛斯把他手臂壓下去，把自己抱到他懷中的時候，夏佐彷彿感覺到胸前強烈跳動以及全身因激動而產生的顫抖，還有某種另他窒息的期盼⋯⋯

這些都太過逼真了，逼真得令他難以承受。

畢竟，讓他感受到這種情緒波動和激烈的愛或心痛，都只是程式指令的結果罷了。

再怎麼樣自己也不會是真正的人類。

於是他把手伸向艾洛斯的後頸，伸入他的髮際在後腦勺的地方用力壓了一下。

他的耳畔響起一聲電子音效，接著艾洛斯安靜下來閉上雙眼。

當然，眼前的他，也不會是。

他後悔自己寫給艾洛斯一組這麼逼近真實的情感指令；後悔他沒讓艾洛斯知道他自己也是個仿生機器人；後悔自己身為人工智慧，在知道自己喜歡同性之後，因渴求著同樣的感情而替自己寫出了「艾洛斯」這麼完美的成品——

夏佐後悔這一切造成他幾乎要以為自己是真的擁有這份感情的「人類」。

可自己和眼前的他，卻永遠不會是、不可能是。

夏佐抱起艾洛斯讓他坐在工作桌的電腦旁，將電腦全數啟動之後，找到自己所寫的情感指令程式的位置，把檔案叫了出來。

「對不起，艾洛斯。」他嘆道。